所谓人间,只是惊心的一瞥
商略
商略,现居浙江余姚。主要从事国故典籍的普及化教学及古籍整理,并专注于出土文献及汉唐地方史料研究。曾参加《诗刊》社第二十三届青春诗会,获《诗刊》社年度青年诗人奖。著有诗集《南方地理志》《南方书简》等,及文史专著《有虞故物——汉唐会稽虞氏古甓墓志汇释》(上海古籍出版社)、《庸庵集校注》(待梓)等。
“在风山顶
坐在山顶,似乎倒挂
于无尽深渊
因为秋日沉下一半
草木渐入阴影
它们体内的绝望正呼应
“为君起松声”——
多么一厢情愿的说法
松针在微风中落下
曾经消失的
如今将重新消失一遍
薄雾从山下公路
向上涌起。一辆小车
点着灯经过,又转身驶入
它自己的国境
一年又一年
坡地上死去的人仍在死去
而我太短暂
所以山水总是常新
“给你谈谈人生
沿途的青山和流水
最坚定的送别者
而被送别者,终将回到送别者中间
在我们各自出神之际
人一生的足迹被虚构出来
总是有点用处
它让你相信
劳碌是必然的
暮寒总是伴随着干燥的光线降临
落叶总是在秋冬落下
我们对于未来的判断
来自教育的结果
为何要解释白鹭喜眠于沙岸?
樯乌总是贴着水面飞翔?
一只水禽的信仰来自于
远树浮天的双岸,而非翅膀
按照传统的说法
我们在起航时要扬起风帆
船头会涌起雪样的浪花
我们会在风里伤感,淋雨
我们的人生,很短很快
“我们来自同一个故人
通常是我们安慰着小县城
它太小了,还不懂得如何安慰自己
安慰它以落日后的晚餐
和日出时的地平线
安慰枯叶以秋风的大街
安慰日新月异的你以我们的旧
从波光短暂的桐下湖
到逃逸的兰芎山
从南临江津,北背巨海
到夫子所谓的沧海浩浩万里之渊
所有的昨日只是一个昨日
所有的我们来自同一个故人
所谓人间,只是江上飞去来的白鹭
惊心的一瞥
“那些离开地面的终将回到地面
那些离开地面的
终将回到地面
羽毛,昆虫,云朵和神
那些站立着的
终将躺下和土地齐平
风落到最高的草尖
云回到雨,神回到村口草亭的石龛中
坐下来,披上线条流畅的斗篷
一棵树躺进自己的影子
刚才说话的人转而沉默
傍晚的酒已经喝完
没有什么可以一直一直下去
死亡也是一样
有人在别的地方出生
有人在大梦中醒来
你抬头看到月亮下的县城
念慈桥脚的钟声
正在往日的夜晚敲响
“乌程别老柯
从饭店出来
我们送老柯回家
这么早回去是第一次
有什么发生了变化?
年岁还是兴趣?
我们接着在茶馆聊到打烊
然后沿苕溪走
对岸有四年前的鸥波亭
看不见的明月
在八角形亭子上
那时我们吃月饼听水声
时间过得真快
现在鸥波亭里没有人
而我们来到对岸
想起刚才下车时
老柯不要让我起身送他
左边的老小区
有着与它一般年老的沉寂
傍晚下过雨的甬道上
有几片水泊未干
我想象着老柯将如何
绕过这些水泊
一直走到居室门前
在黑暗里摸出冰凉的钥匙
“在萝壁山
无穷的飞鸟离开,
无穷的山林收留它们。
我没有损失什么。
当我坐车来到这里,
秋光因此倾斜,
像一架悲观的天平。
倾向于落叶一边。
我有时在溪边打牌读书,
有时喝得大醉,痛哭流涕,
对着一堵墙唱一生何求。
为了不可求的人生。
我心里也曾有无穷的飞鸟离开,
它们都不曾归来。
“公交车上
公交车上,年轻的父亲抱着孩子
我也曾这样年轻,洗尿布,彻夜不眠
在电灯光下晃动奶瓶
我儿子也曾有这样清澈微笑的眼睛
想起来,好多年前我见过的
那些耄耋老人,如今都已不在人世
前几年偶访昔日乡下小屋
如今夷为平地,农运车从别的地方
拉来新鲜的黄土和树苗
曾经襁褓中的婴儿如今一脸沧桑
我曾在那里站了好久
不知道还有谁能认识我
这五年来,我做着元人宋玄僖《庸庵集》的校注,校勘和注文占用了大量时间。这一段时间,除了少数几个好友的诗作,我很少去读现代诗。我一直以为,剥去外在的语言层面上的差异,现代中国诗和文学史上的传统古体诗,有着本质上的共通之处。在我看来,读杜甫也即读米沃什,读李义山就是读布罗茨基。但是对于传统诗歌,很多人缺少的是对于文言词句及使用典故的把握。后来,我时常对我身边的朋友讲,找一个古人的诗文本子,做一遍校注,对于现代诗写作来说,是大有裨益的。我已经从自己身上体会到了来自古人的影响。
做诗文校注的另一个好处,因考察古人行迹的需要,我要时常涉足诗文中的山水村庄,结合他的人生遭遇,体会他在当时写作中的那一番心境和情绪。于是在走动之中,我又认得了很多朋友,说了很多话,了解了不少掌故。而这一切,如果不是校注《庸庵集》,是不会那样有意识地去做的。“生
乎今之世,返古之道”,这话是孔子讲的,也是我一直在给身边的朋友们讲的。
以我的阅读经验,传统古诗中最好的是《古诗十九首》,然后才是庾子山、陶渊明、何逊和谢脁等。《古诗十九首》的语言浅近自然,如璞玉天成,没有后世刻意雕琢的精制,而其情感生动真切,也没有后世的矫揉造作。我总是想着,以后一定要写出《古诗十九首》那样的诗歌来。尽管没有可能,但我仍努力着。
长按